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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人走了,带来的香气也渐渐散去。
陆澜复在原位坐着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杯壁,他手指好看,酒水一衬,白玉似的。然后不知想到什么,也自斟了一杯,一饮而尽。
确实很甜,但也很冲,回味很快上来,从喉头涌上一股热气,他眨了眨眼,眼底晕上一点湿意。
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,起身掸了掸衣角。旁边的伙计极有眼力见儿的凑过来,半蹲下身子给人拽了一下衣袍,脸上笑吟吟的:先生,还需要点什么吗?
陆澜复摆了摆手,不过站定的功夫,神色恢复如初。
他已经来了南淮城三日,若再寻不到合适的术士,哪怕独前行,也该出发了。
天字一号房在三楼,走到房间门口时,陆澜复察觉到问题。他站在门口,没有说话,然后抬手略一用劲推开了房门。
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,推开的瞬间,从窗口涌入的风也吹了出来。
凉沁沁的,带着雨水味道。
陆澜复站在门口,看着坐在跨坐在窗台上的身影。
是个女人,穿了灰色的短衣长裤,外罩大红色的皮铠,蹬着同色靴子,靴子有磨痕,皮铠也磨毛了。身材修长高挑,腰细腿长。
听着动静,她转过头来。
这才看清她年轻的很,也不过十六、七岁,模样很是不错,一张脸白瓷似的,难得在于眉眼英气,看人的眼神清亮骄傲。
窗外微风卷着细雨打进来,高扎起的黑发卷在珍珠似的耳垂边,指尖一点红色摇曳。
是大堂桌上的那朵石榴红的花。
看清门口的人,她笑起来:陆澜复。
真是年轻女孩,连声音也带着股蓬勃的朝气,像是翠绿的新生植物。
她仍旧坐在那里,背靠着窗棱,看似懒洋洋的,实则腰背笔直,隐隐用力。
陆澜复倒似并不在意,踏入一步,随后在身后关上了房门:是我。
女孩盯着他,并不掩饰自己的探视意图:我听说了你的征召,也抽空打听了点你的消息。
淮安陆家,名门望族,钟鸣鼎食,手握三条粮道,出了两位阁老,有累世之美。
盛名最旺时,民间流传着一句戏言:六朝金粉桂花初,萧陆风流满帛书。
萧家,可是如今的皇室。
传说陆家子弟,衣冠礼乐尽在是也,文雅儒素,各禀家风。
而陆七公子陆澜复……她盯着人,嘴角勾起。
相传,是个野种。
当年陆家三老爷三夫人在途中遇到盗匪,为奸人所害,尸体运回淮安,葬礼之上,却有一妇人忽然出现,声称自己是陆三老爷的外室,又说自己怀中抱着的不过几个月大小的婴孩正是陆三老爷的儿子。
虽然陆家血脉不容混同,但陆三夫人无一所出,若这真是陆三老爷的种,那可就是他唯一骨血。
故此不得不尽心做一番调查。有人想要这个孩子,有人不想要,其中风云诡谲,外人不知,但最后到底有了陆澜复。
陆澜复就此留在陆家老宅,五岁大时,那妇人因一场风寒去了。
更细致的地方外人也打探不出来,但多少能猜到,陆澜复在陆家处境尴尬,就算过的优渥,也不可能和其他子弟一般无二。
不然,何以流传出野种这个说法呢。
陆澜复倒十分镇定,听着人家这样戳自己伤疤,眼睛都没眨一下,再一开口,声音依旧温和:姑娘此番前来,不会是来同我讲故事的吧。
女孩再看他,像看什么有趣的东西,自语般念了一句:奇怪,有钱人都像你一样吗。没真心存着问的意思,也不等人回答,从窗台一跃而下,动作轻巧好看,她腿长,三五步走到桌前坐下。
我听说了你要找一个术士,陪你去云水逢,特来应召。哦,对了,她说着,随手点燃了桌上的蜡烛,屋外风雨飘摇,这一豆烛光倒显出几分暖意,将她长长的睫毛打出一片倒影,我叫遥奚安。
你不是三大家族的人。
术士一学,既要有血脉传承,也要后天教导,因此百年下来,基本都垄在三大家族手里,在外的散修术士并不多见。
遥这个姓……并不在陆澜复的知识体系范畴里。
我以为陆七公子是不会有门第之见的呢。遥奚安不过与陆澜复初次相见,却话里带刺,总要嘲讽人家。
陆澜复一贯好脾气,兼之对面只是个姑娘家,也不在意:云水逢之凶险,遥姑娘应该也知晓,若只是想找地方踏青,就实在不必同行了。
云水逢我自然比你了解。遥奚安往后一靠,懒洋洋地滑进座椅里,这少女大概打小三教九流里混,一身没个姑娘家做派。
云水逢相传宝物遍地,这么多年,不是没有人舍命也要去的。远的不提,单说大?元年起始,自南淮城发的船便有四拨,每一次少则三四十人,多则上百人,但别说取得宝物了,连活着回来的人都没有。
直到前年,防城港口有渔民捡到了一个顺海漂流而来的人,从衣着判断,正是之前一拨去云水逢的船员。
养了两日,那人终于醒了,却也疯了。
话说到此,不知是烛火摇动还是怎的,遥奚安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。
他嘴里反反复复只叫嚷着一句话:天开眼了!
陆澜复皱了皱眉头:天……开眼了?
遥奚安耸肩:我也不懂,但我觉得那并不是什么象征意思,什么老天有眼啊之类的,应该是他真的看到了,天睁开了眼睛。
总之,这就是关于探寻云水逢的记录了,知道了这些你还要去吗?说着,她忽然屈指一弹蜡烛,一截明亮的烛火擦着陆澜复的耳朵射了出去。
这虫子在这里嗡嗡作响,可真叫人不舒服。
陆澜复一时只听得金石相击之声,眼尾余光瞧见一捧火光炸裂,蓝色光点四散开来,萤火似的漂浮在空中。
反应过来他倒也不害怕,转过身去,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:这也是……妖物?
《古今注》里有记载:萤火,一名耀夜,一名景天,一名熠耀,一名丹良,一名磷,一名丹鸟,一名夜光,一名宵烛,一作灯,腐草为之,食蚊蚋。这就是名曰腐草为萤的妖怪,但你这里只有一半。
遥奚安说着,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,她指甲倒没涂东西,但有一层微微的荧光。
这一半可隐去行踪,藏匿于人身边,而另一半则形如野草,扎根土壤,但凡需要,便可用叶尖指明这一半所在的方向。我这样说,你懂吧?
陆澜复当然明白她的意思,有人用腐草为萤追踪他的行迹。
遥奚安两只胳膊往桌上一趴,下巴抵在手腕上:你这人来历复杂,又要去云水逢,危险系数极高,我收你二十紫绀铢可不为过。十铢现在给,十铢事成给,如何?
大概是这少女生得太好,即便这样明晃晃地算计人,也一点不招人讨厌。
陆澜复依旧温文尔雅地笑着:姑娘倒三两句话把这件事定了。
遥奚安一脸的理所当然:你招术士招的招摇,又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,可见这事儿挺急,是近几日就要启程去办的,我为你省时间难道还不好?
对了,她仿佛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,好端端的,你去云水逢是为了什么?你是陆家的人,即便不算腰缠万贯,也犯不着为了什么金银珠宝去云水逢做这赌命的事情。
陆澜复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搓了搓手指,而后轻声道:我是为了我未婚妻。
未婚妻?遥奚安眼睛一亮。
我未婚妻生了重病,请了诸多大夫,都说无药可医,至多还有两个月的寿命。我翻遍典籍,见有一处记载,说世上有一种药草,名曰时命,可以活死人肉白骨。
时命……听上去倒像是时也命也,我似乎听过这名字,但并不记得这是云水逢上生长的。何况,我刚才也说了,近百年来,并没有什么人真的登上云水逢又活着回来的,那又怎可能有人将这一株药草记录下来呢?
陆澜复不再跟她详细解释:遥姑娘,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你知道的。
遥奚安便有些不太高兴,她歪着脑袋看着他,半晌忽然哦了一声:原来你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。我猜你一开始只是从书里看到了时命这名字,随后一点线索一点线索的一路找了过来,就像是一只鱼被人勾着慢慢地上了钩。说不准是到了南淮城,才真正确定了云水逢。
陆澜复不动声色:那你呢,你既然知道这一行如此凶险,又为何要接这一单生意。
遥奚安笑眯眯地坐直身子,爽快地一拍大腿:因为我缺钱呀!世道艰难,像你这样看着又实诚出手又大方的主顾,可不多见啦。